跋經學抉原
蒙文通. 經學抉原[M]. 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2006年8月. ISBN 7-208-06300-1
重編前言
(蒙默)
丁卯,先生纂《經學抉原》,乃就《導言》改定而成,(虛案:《經學導言》)又增寫數篇,(1)而論說較前精進。(1)
經學導言
經學這門學問,明註是一步,明傳是一步,明經是一步,明道是一步,若只在前三步裏邊纔做得一步,不能做明道的學問,那還算不得一個造詣高深的學問家。(41)
明註已足盡吾年矣!
經學抉原
史公序《十二諸侯年表》,列孔氏《春秋》、《左氏春秋》、《鐸氏微》、《虞氏春秋》、《呂氏春秋》,凡五家,不數《公羊》、《榖梁》,以此二家者即孔氏之學,而《左氏》、《呂氏》之各自爲家也。(74-75)
竊以為不數《公》、《榖》者,未必以其不各自爲家也。或因《公》、《榖》成書晚也。《公羊》徐彥《疏》引戴宏說,即謂「至漢景帝時」「著於竹帛」。
史遷書稱《春秋國語》,兩言左邱失明,厥有《國語》,是史公所見左氏書惟《國語》耳。《十二諸侯年表序》云:「左邱明因孔子史記,具論其語,成《左氏春秋》。」曰「具論其語」,知《左氏春秋》即《國語》也。《論衡·案書篇》:「《左氏》傳經,辭語尚略,故復選錄《國語》之辭以實。」則取《左氏春秋》《國語》為《左氏傳》,漢儒故知其事,史公蓋見《國語》而未見後出之《傳》也。(75)
以兩言「左邱失明,厥有《國語》」,論定史公所見惟《國語》,又以「具論其語」論定史公所言《左氏春秋》即指《國語》,竊以為有失審慎。兩言「左邱失明,厥有《國語》」者,或以舉《國語》以該《左傳》,或因左邱之書以《國語》為著,司馬遷未必但見《國語》也。又,余初見蒙氏引《史記》、《論衡》二書,而於《史記》之「因孔子史記」、《論衡》之「傳經」,不置一詞,未嘗不疑惑叢生也。後於蒙氏下文左、孔相乖之論繹讀再三,始悟蒙氏「《左氏》自據《不修春秋》以立言,此漢師不以《左氏》為經,謂不祖孔子,不傳《春秋》者」之精義。無論史公序《十二諸侯年表》不數《公》、《榖》究出何因,亦無論史公見《左傳》否,要之,《公》、《榖》為孔氏學,師承有自,而《左》無師承,又與孔相乖,故不祖孔子,不傳《春秋》也。今學界多以《左》為經傳,實則其所謂經傳者,已與蒙氏所謂經傳者旨趣相殊也。今學界多用古學,以史視經,以為《左》既為解經而作,三傳之中,舍《左》不能明《春秋》之史事,《左》如何不得稱傳也。既以經為史,宜乎其以傳為史注也。若蒙氏所謂經傳者,則異其趣。蒙氏《儒學五論題辭》即言:「經其表而傳記為之裏。」(212)李源澄《經學通論·論今古學》云:「經學之爲經學,原以儒學納於經文之下而成,有經無說,亦不成其爲經學。故漢人重師說,先師所不傳,道亦不傳也。」(李源澄. 經學通論[M]. 上海: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,2010年3月:28. ISBN 978-7-5617-7362-8)殆與蒙氏之意同。《左》既無師承,又與孔相乖,宜乎蒙氏不以《左》為《春秋》之傳也。以《左》為《春秋》之傳,則經傳與史注復有何別乎?故蒙氏此說,實已非同古學
本文之正文皆照錄蒙氏原文,愚見括注虛案或縮進以別之,唯以下至「文字第十」則撮舉《抉原》各節大義。蓋皆本蒙氏之說,摘句而連綴之,顧不盡為蒙氏原文。
序(54-56)
舊史第一(56-59) 三古列國之史,國各不同。孔子固據魯以述文,亦變魯以協道。
焚書第二(59-63) 秦官舊籍猶存,孔氏之業不殘。樂本無經,其節具於《禮》,其歌具於《詩》。
傳記第三(63-67) 六經傳記,其文多矣,其來遠矣。孔子之定六經,已自有傳。孔子之前,更有傳也。自武帝罷傳記博士,古傳遂缺矣。孔子弟子散於九流,故傳記又往往取諸諸子以為書。諸子書多在傳記中,蓋亦因《詩》、《書》、百家語並在博士。
今學第四(67-71) 今文之學能自相同者,帝王稱制臨決之故也。漢之絀古文,疑以獻王故也。武帝好文辭,浮麗之論滋起,至東京而今文之弊極矣!末流之害既深,古文之學遂乘之而起。
古學第五(71-77) 壁中書,古文家見之,今文家亦見之,皆以傳記視之,不以為經耳。《毛》、《魯》故訓不相遠,《左氏》自為一家,據不修春秋立言,不祖孔子。中興之際,古文家尊《毛詩》,今文家亦尊《毛詩》;今文家排《左氏》,古文家亦排《左氏》也。併《左氏》、《周官》於六藝,劉歆事業也。古文至杜預、王弼始全離今文而自樹一幟也。執《周官》以徧說群經者,鄭氏家法也。
南學、北學第六(77-81) 南學,子雍(王肅)之術;北學,康成(鄭玄)之學。南學蓋源於仲子(宋衷)之《後定》而大於子雍也。鄭玄括囊大典,網羅眾家,冶今古兩學於一鑪。王肅難鄭,一蹈鄭氏,或又甚焉。遂二家分行南北。河洛尚篤信康成,江左則不能確宗王氏。唐一區宇,製作正義,南北二學遂合而為一。
內學第七(81-83) 信毖緯者,今文家有之,古文家亦有之。闢毖緯者,古文家有之,今文家亦有之。緯學雖導源於西京,然西京為律歷陰陽之學,而非成、哀以後圖讖之學。齊人五德之運,此《七略》數術之學也;燕人形解銷化,此《七略》方技之學也。遠則燕齊殊科,近則兩漢異致,皆於經術無涉。自儒者混而同之,各家之真遂莫能辨析也。兩漢經學有經學之師傳,言五德者有五德之師傳,亦可知陰陽五行說之不與經相混淆。《封禪書》所載鼎書、札書,在《漢紀》并謂之讖,尤足見圖書古固有之,入後則并為讖。此桓譚所謂增損圖書,矯稱讖記,張衡所謂圖讖成於哀平之際者也。
魯學、齊學第八(84-87) 就漢世言之,魯學謹篤,齊學恢宏,風尚各殊者,正以魯固儒學之正宗,而齊乃諸子之萃聚也。井研先生以燕學同於齊學,蓋燕之風尚,素與齊同,燕之儒生多自齊往故也,則燕學者齊學之附庸也。善條列諸子者,無過於莊子、荀子、司馬談三家,若劉氏九流之分,本以校書而立部別,《淮南·要略》所陳,專就致用立說,皆不足持之以辨章學術。法家統於道家,名家統於墨家,陰陽家則巫史所傳舊文,無裨學術。則六家之學,惟儒與道、墨而已。
晉學、楚學第九(87-91) 今文之學源於齊、魯,而古文之學源於梁、趙也。三晉之史視齊、魯為備。三晉之學,秦人所深斥者也。秦人之所尊者,齊、魯之學也。在漢亦齊、魯諸儒與方士并進。今古學門戶雖成立於漢,然齊、魯以并進而漸合,晉學以獨排而別行,則始於秦。三晉以史學為正宗,魯人以經學為正宗,若楚人之學,則屈宋以來,自以辭賦為正宗也。東方,儒、墨;北方,法家;南方,道家。
文字第十(92-93)
廖季平先生與清代漢學
汪中之流,固亦嘗推崇東原戴氏也,蓋前乎戴氏者,其治瑣事謏聞,與經事相比,如惠氏箋《漁洋菁華錄》之流;至戴氏而一革舊習,鄙唐宋以下事不屑言,悍然攻程朱之說而不顧,漢學之壁壘至東原而始固,此前世之所以推東原也。今之盛推東原者並此而不知,徒以俞氏著書擬於高郵王氏,由俞推王,由王推戴,顧曰戴長於斷,余固不知言考據而不能斷,兩《經解》中不能斷者將誰氏也?清世每惠、戴並稱,惠言《易》宗虞,言《左氏》宗服,於《書》、《禮》宗鄭,能開家法之端者實惠氏;於虞《易》言消息,故通條例之學者亦始惠氏,雖後之通家法、明條例者或精於惠氏,而以惠、戴相較,則惠實爲優。世之研骨化石者,得其半骼殘骸,於以推測其全體,得他之片骨殘骸,又以推測一全體,此家法條例之比也。苟萃衆多不同世之化石於一室,割短續長,以成一具體備形之骸,雖至愚人亦不出此。不明家法,不究條例,萃古文於一篇,折群言而歸一是,於此而言學在能斷,余不知斷從何起?事之可笑,孰過於斯!(104)
儒家政治思想之發展
秦、漢間學者言三代事,多美備,不爲信據。不信,則擯疑之誠是也,然學人必爲說若是者,何耶?斯殆陳古刺今,以召來世。其頌述三古之隆,正其想望後來之盛。(152)
儒家法夏法殷義
蓋晚周之學,諸派漸融,舍短取長,以易舊貫,家各然也。誠以儒家之義,有取之法家者,儒法固相讎,因曰法殷,不謂取法家也。又有取之墨家者,因曰法夏,不謂取墨家也。(189)
《儒學五論》題辭
宗道者綜諸子以斷其義,純為空言;宗儒者綜諸子而備其制,益切於用。(202)
蒙氏於《論經學遺稿丙篇》亦言:「戰國末期,百家之學術漸趨於匯合,綜百家之長而去其短者為雜家,《呂覽》為之始,而《淮南》繼之。惟雜家以道德為中心,故偏於玄言,不切世用。繼雜家而起者為經術,為儒家,推明仁義之說,固視道家為精,其言政術亦視雜家為備,其取雜家而代之固宜。」(210,211)顧余則以為空言可喜,切用無味。
殆以諸子之義既萃於經術,則經術為根底,而百氏其柯條。支義奇詞,胥就董理,諸子之於經術,倘正辯證法發展之謂歟!此則孟、荀儒者之術,入漢而為經生之業,以恢詭無方之諸子,轉而為湛深純一之經術,道之相承,固宜如此。(202)
此段論漢儒采諸子,誠為切要。蒙氏謂儒「湛深純一」,而斥諸子之「支義奇詞」,其於《論經學遺稿丙篇》又云:「周秦諸子為國史上最為燦爛之思想文化,而經術者此燦爛文化結晶也。」(210)「是則晚周諸子入漢一變而為經學,經學固百家言之結論,六經其根柢,而發展之精深卓絕乃在傳記,經其表而傳記為之裏也。」(212)皆宗儒者之言也。但不知辯證法之於經術,今日之宗儒者當以其為根底歟,抑柯條歟?
論經學遺稿乙篇
前則《呂覽》、《淮南》之書,及《尸》、《管》之儔,胥主於道家以綜百氏,司馬談父子亦其流也。(208)
道家起於南方,偏於玄虛,以仁義為小;法家盛於北方,重視現實,以仁義為迂(大也);皆遠於中華傳統之文化。(211)
孔子和今文學
秦始皇對儒生是深惡痛絕的。然而漢武對儒生卻又推崇備至,這又當如何解釋呢?其實,秦皇、漢武並沒有多大的差別。秦是因「人善其所私學,以非上之所建立」,纔致焚書之禍。從《說苑》的記載看,鮑白令(應是鮑丘之誤,即《鹽鐵論》之包丘子,《史記》之浮丘伯,詳《浮丘伯傳》)提出「禪讓」理論,面責秦始皇為桀紂,而主張五帝「官天下」,反對「家天下」。然而「禪讓」卻是今文學一大義。儒生就是堅持這一主張來與秦的統治者作鬥爭的,所以始皇必至坑儒。但漢武帝又何嘗不如此呢?趙綰、王臧請立「明堂」,這也是今文學一大義(詳後)。趙、王兩人都是武帝的老師,但因此兩人同致殺身之禍。即如武帝以後的眭孟、蓋寬饒,也是請漢帝禪讓而致殺身之禍的。由此可見,凡堅持儒家學說的人,無論是六國之君或秦始皇、漢武都是不能容忍的。而儒之為漢代社會上多數人所推崇,正在於此等人物和他們所堅持的大義。至於漢武帝時所謂以儒顯的,首先是公孫弘這種曲學阿世者。「罷黜百家,立學校之官,皆自仲舒發之。」這是後世稱為大有功於儒學的人。但「湯、武革命」,豈非今文學一大義(詳後)嗎?董仲舒卻變湯、武「革命」為三代「改制」。「易姓受命」是禪讓的學說,但董仲舒何以又要說「繼體守文之君」(即世及之君)「不害聖人之受命」,同時又把今文學主張的井田變為限田呢?實際上,儒家最高的理想與專制君主不相容的精微部份,阿世者流一齊都打了折扣而與君權妥協了,今文學從此也就變質了。董仲舒又何嘗不是曲學阿世之流。儒學本為後來所推重,這時經董仲舒、公孫弘之流的修改與曲解之後,這樣變了質的儒學,卻又是專制帝王漢武帝樂於
治經雜語
《周官》一書貌似規模宏大,職官分明,故後世有「周公致太平」、劉歆偽造之說。然細究其實,亦殊混亂,如選舉不盡屬大宗伯,軍事不盡屬大司馬,冢宰所主則多為王朝內府之事。若再細審之,則各官職分之重複者亦復不少。可見其實非系統完整之理想制度。至其所反映之社會制度亦與戰國以後之實況不合而頗與西周相符(別有專文),皆可證其為就舊日之檔案整理而成者。(269)
惠棟是懂家法的,張惠言之於《易》,莊存與之於《公年》,(虛案:疑當作「公羊」)都可說是明於漢家家法的。(269)
章太炎頗推重孫詒讓《周禮正義》、黃以周《禮書通故》二書,然二書路數則不同。孫為漢學路子,純宗鄭玄,然信之太過。黃以周則不純為漢學,也講宋學,以宋學方法講漢學則時有臆說。然其書又多用林昌彝《三禮通釋》,而其下結論則較林為精,林書則為《五禮通考》路子。(270)
孫明復講《春秋》大一統,蓋針對唐末五代之藩鎮割據而發,故其說得以不脛而走。胡安國《春秋傳》大攘夷,則就南宋形勢言之,故其書終宋之時代三傳行世。(270)
「聯繫實際」,自古有之。
司馬談所言正是說明漢初所謂黃老是什麽,這也說明了《呂覽》的主旨所在。到《淮南》就和《呂覽》精神不同,雖然《呂覽》之精不如《淮南》,但合於一世之用則高於《淮南》。(273)
西漢學術,應當明確由儒家轉變到經生的過程,伏生《尚書大傳》、韓太傅《詩外傳》、董生《春秋繁露》,還是儒家,而劉向、匡衡之輩,則為經生。儒家則猶意氣風發,經生則章句之徒而已。(274)
對《辭海》徵求意見稿經學條目所提意見
《周禮正義》 以東漢鄭玄注為依據。惟對部份清儒如惠士奇、金鍔、鄒漢勳等因不墨守鄭學,雖有很多精辟之論亦棄而不取,但仍是解釋《周禮》比較完備的書。(277)
《儀禮正義》 有系統的《儀禮》注解書。對宋儒、清儒如盛世佐等學說雖不合鄭義,亦並加棌入,與其他墨守漢學的著作不同。書內部分是作者死後他的弟子楊大堉將作者稿本加以整理補成此書,這部分就差一些。(後來曹元弼作《禮經校釋》,是專為此書而作。曹氏墨守鄭學,意義已不同了)(277)
乾嘉學派主要是反對宋明理學,不用唐以後一切學說,自以為是漢學,它是以訓詁為中心。(278)